雪

第一章

　　“下雪了！”
　　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惊呼，于是在短暂的寂静后，更加鼎沸的人声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。
　　我趴在课桌上，听着那些声音愈渐清晰，视线也跟着清明起来。睁开眼，瞧见窗外赫然飘起了白絮。“啊呀，下雪了。”我也不由得随着他们轻念出了声。
　　“是初雪啊！我们去外面淋雪吧！”见我悠悠转醒，她兴奋地摇晃着我怂恿道。
　　于是我就跟着她一同冲下楼，与百十个不怕冷的少年们一起围堵在教学楼下，用未着寸缕的、冻得通红的手去迎接那些来自大气层的贵客。
　　这里少见冰雪，印象中降过雪的年份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，也难怪大家都激动异常。
　　我怕冷得厉害，只待了几分钟便消受不了，只想拉着她回到门窗紧闭的教室回暖去。可她竟然精确无误地避开了我向她伸出的手。
　　诶？奇怪，她背后也长眼了吗？
　　许是巧合，于是我再次去触碰她，这一次她也躲开了。
　　【为什么?】
　　

第二章

　　像是中了什么诡异的魔咒一样，我再无法主动去触碰她了。
　　得出这个结论时我一阵头晕目眩，心跳就如擂鼓，“砰砰”的声音似乎是响在了头颅里，震得我大脑一片空白。她是发现什么了吗？
　　于是我试图喊她的名字，张嘴后却又是一片茫然，她叫什么来着？我的记忆好像被人强行抽走了，我根本不记得关于她的一切，可是感觉却彰显着我们有多熟稔。
　　她就好像是初次见到雪一样，比周遭所有的人都要兴奋。我看着她肆无忌惮地大叫大笑，扬着手去接飘落下的雪花，看着她又小心翼翼地将一片即将融化的雪送入口中，眨巴了几下眼睛后失望地垂眼。“没一点味道。”她咕哝。
　　真可爱，我想。她是个灵气十足的女孩呢。
　　她的脸和鼻子也红了，没有帽子和围巾的包裹，她看起来就要和这雪花有着同样的温度了，快成冰了。
　　她终于向寒风的淫威屈服，拉着我一起上了楼。
　　看吧，她就能碰到我。
　　【她到底是谁呢？】
　　

第三章

　　她起热了。
　　高烧来势汹汹，一整节物理课她都是睡过去的。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，她没再来学校，我再见到她已经是一周后的事情了。
　　也许是大病初愈的原因，她整个人变得恹恹的，下课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。她清醒时会找我说话，提起她的家庭、她的绿植、她喜欢的小说，讲到情动时她也会“咯咯”地笑。而我只能静静地听，然后试图根据这些信息拼凑出一个更加立体的形象。
　　她笑起来真好看，我想。
　　可我还是不知道她的名字。就像是触发了保护机制一样，我对着她说话时，声音只能隐没在喉咙里，她听不见。甚至那些试图留存在我记忆里的有关她的信息，都会被强行抹去。她像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，矛盾极了。有时我会怀疑，是不是我每次听到的说辞都是同一段内容，而我辨别不出来。
　　高二的日子已经隐隐有些紧张的意思了，尽管离大考还有一年，但是日趋安静的课间、愈堆愈厚的练习册都在暗示着行进的时间。她的话更加少了，我上学的日常也就更加冷清了。
　　期末考完就是寒假，我们又要分别了。她不在的时候，我一定会很想念她的。
　　她呢？【她也会想起我吗？】
　　

第四章 【她】

　　班上最近转来了一个新同学，和我做了同桌。太好了，我有同桌了。
　　她话很少，可是人却相当有耐心，很愿意听我讲乱七八糟的事情，我很喜欢和她说话，如果她也能和我说一说她自己的事情就更好啦。
　　除了这件令人高兴的事，还有一件灵异事件发生——我的耳边不时会响起某个声音。
　　【为什么？】
　　什么为什么？是在问什么事情？谁在说话？这是那些凭空响起的声音中第一个出现的，没头没尾、语焉不详，像极了某个恶作剧，可是环顾四周，只我一人在抬头愣神。
　　于是我只当是幻听。再加上吹了风受了凉，还喜提了发烧休假七日体验卡。
　　可那声音到底还是又来了，并且接下来的两个问题实在教我无法忽视。
　　【她到底是谁呢？】
　　先别管你说的ta是哪个ta，你又是谁呢？
　　【她也会想起我吗？】
　　你要是想知道就去问ta啊，问我干什么？
　　我烦躁极了，那声音就好像是认定了我一样，自言自语着一些根本不会有回应的问题。
　　我有些想念我的同桌了。
　　可是她会接受这样荒唐的事情吗？
　　我犹豫了，不敢赌。
　　

第五章

　　新的学期开始了，但是她变得沉默寡言，课间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。
　　我盯着她的后脑勺，思索着她是否在这个寒假里经历了什么。可我无法向她发问，只能看着她一日一日地消沉下去。
　　她为什么宁愿用大把大把的时间睡觉，也不和我多说几句呢？要知道，她便是想去刀山火海乃至黄泉碧落，我都愿意陪她一起。
　　她是这样明媚又脆弱的一个人，好像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冰晶，我只是看着她，都觉得心酸软得要随她融化了一样。
　　是我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烫到她了吗？
　　可她不愿意开口，我的这些念想便也无从谈起。
　　所以我渐渐收敛了目光，只敢用余光悄悄瞥一眼。她有不少小动作，比如做不出题时会用笔帽戳下嘴唇，或者手指忽然律动起来。这些鲜活的动作至少证明了她还在我身边，我庆幸着。
　　只是我实在担心她的状态。是不是天气回暖，那个明丽的她也要随着寒冷的冬一起去了呢？
　　【你要离开了吗？】
　　

第六章

　　春寒料峭，乍然的回暖好似山雨欲来前的风满楼。
　　她最近又会开怀地笑了，隐隐能看到她从前的影子。我慢慢感到释怀起来，她似乎正在从某段阴影中脱身，我替她高兴。
　　但很快我就瞧见了端倪，她的睡眠状况依旧糟糕，甚至变本加厉，她已经开始在课堂上昏昏欲睡了。老师们初时还会委婉提醒，等她几次三番一头栽过去后，他们就会不客气地用各自的手段叫醒她。
　　我很心疼。
　　为什么我没办法触碰她呢？为什么我不能向她开口呢？她每次惊醒后被吓到的模样都叫我难过，恨不得是我替她去受这些。
　　有时她话说着说着就会卡壳，等出完神后会朝我抱歉地笑。
　　如果微笑对现在的你是一种负担的话，你可以不用勉强自己做出那样的表情的。
　　我在心里安慰她，可她不会知道。
　　从前她会用亮晶晶的眼去看雪，而今却再难从她眼里找到那样的光亮。但是没关系，明亮如她，暗淡也如她，我的目光所及之处，从来都是她。
　　【你要好好的。】
　　　　

第七章 【她】

　　我的失眠症状越来越严重，到现在已经是整夜整夜地不睡觉。倒不全是那个无法琢磨的声音的缘故，还因为我的成绩下滑得厉害，家里现在也吵得厉害。我一闭眼，大脑就会循环播放他们的叹气声，以及关着房门的闷闷的吵架声。
　　我的同桌很担心我，我已经好几次在她脸上看到欲言又止的表情了。可是我不想和她说这些，她看起来那么温润、那么安静，我才不想她被我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影响到呢。
　　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念起那道声音来，夜晚好长好安静，伸手只能抓到黢黑的夜色，我一个人实在撑不下去。
　　那声音也确实好久没出现了，直到今天——
　　【你要离开了吗？】
　　我如遭雷击，猛地站起身，胸腔剧烈地起伏着。它是在和我说话吗？之前也是在和我说话吗？它怎么知道？是一直都在看着我吗？
　　【你要好好的。】
　　下一秒，像是在回应我的想法一般，我第一次听到了它的陈述句。
　　呼吸声大到就快要冲破耳膜了，我忽然很想哭，而且一定是要在她面前放肆地哭。可以的话，我还想她能抱抱我。拥抱是什么感觉来着？那种记忆太久远，我记不清了呀。
　　我好想她。
　　

第八章

　　今天是14号，按照惯例，明天上午会有半天的假期。
　　傍晚临近放学时，她忽然邀请我和她一起去走走。她的眼神亮得不像话，比那天见到了雪还要亮，我望进那一双明眸，直觉不好，却还是点了头。
　　下课铃一响，她便像着急赶路一样，书包都没收拾就冲出了教室。我跟着她一步两台阶地跑下楼，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。
　　她带着我去了江边。
　　“这边的落日很好看，我一直都想带你来看看。”
　　『嗯，可惜今天云太厚，余晖都隐没其后。』
　　“你为什么从来都不主动找我呢？是我哪里让你讨厌吗？”
　　『没有，不是这样的！我很喜欢你。』
　　我试图叫住头也不回往前走的她，无措地听着她的声音越来越紧。
　　“你人真的很好。我从前的同桌都会嫌弃我话多，我一直都好孤单……”
　　她讲话有些语无伦次了，声音几度哽咽。然后，她突然停住了脚步：
　　“我可以抱抱你吗？”
　　『可以的，你想怎样都可以。』
　　听我没有回答，她像是犹豫了一下，然后下定了决心似的，猛一转头朝我扑来。我生怕她摔了，匆忙伸出手去接，这一次竟然结结实实地触碰到她了。
　　然而，我还没来得及窃喜，就听她开始呜咽起来。
　　【亲爱的，不要哭……】
　　

第九章

　　彼时的人流量不算小，两人相拥且一方哭泣的场景引来不少目光，可我不想去理会那些人，我只担心她。
　　她一开始还隐忍着不发出太大的声，后来声音越来越大，干脆放声嚎啕了个尽兴。我轻拍着她的背，喃喃地安抚着。她哭得我心都要碎了。
　　江风吹得越来越冷，我将她环得更加紧，看着太阳完全落了下去，看着桥上布满商贩与行人，看着憧憧灯影都映满江面。这样的经历怕是不会再有第二次了，我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来，心底的不安挥之不去。
　　直到哭得都有些脱力了，她才终于肯抬起头，我见她眼周鼻头和嘴巴红了一片，心想：原来人可以流这么多眼泪啊。她的悲伤好像破了个洞，我望向她的眼，看到了无穷尽的寂寥，里面还掺着些我看不清的情绪。
　　她赧然地从我怀中挣出，用带着浓厚鼻音的声音说抱歉：“今天没看到漂亮的日落，下一次再一起看吧。”
　　这次还没等我点头，她就跟逃荒似的转身就走，而后越走越快，好似被风推着前进，一直到奔跑起来。
　　变故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。
　　“刺啦——”
　　轮胎在地面剧烈摩擦的声音。
　　“砰！”
　　物体撞击的声音。
　　“啊！！”“叫救护车啊！”
　　人群的尖叫声。
　　【……】
　　

第十章 【她&我】

　　“阿雪——！！”
　　福至心灵一般，我忽然叫出了她的名字，并向事故现场跑去。可那里好似和我离了有十万八千里远，任我如何跑动都靠近不了一厘一毫。眼前的景象变得扭曲，远处的声音也一同模糊飘远了。
　　“车祸造成多发性创伤，大量失血……瞳孔对光反射迟钝，血压60/40，心率140……”
　　〖是初雪啊！我们去外面淋雪吧！〗
　　“心率下降！现在只有40！”
　　〖今天没看到漂亮的日落，下一次再一起看吧。〗
　　耳边的声音交织重叠着，此起彼伏，我分不清它们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。
　　我有些害怕了，好想有人能来陪陪我。
　　于是我听到了——
　　【你要离开了吗？】
　　【亲爱的，不要哭……】
　　那些只能被藏在心底的声音，终于被她、被我知晓了，原来她能听到啊。
　　我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了——我是她临终前生出的最后的念想。
　　“患者瞳孔散大，无自主呼吸……记录时间，宣布死亡……”
　　一般来说，听觉被认为是人类死亡过程中最后消失的感官之一。
　　所以，我想最后和你说——
　　【亲爱的，我会永远永远陪着你。】
　　雪啊，真是很漂亮又很短暂的奇迹呢。